释“出入”和“逆造”——金文释例之一

作者：李学勤（清华大学历史系）

原载：《传统文化研究·第16辑》（北京：群言出版社，2008年12月，第32至34页）

商周时代的金文，和传世的同时期《诗》、《书》等文献一样，大多晦奥费解。其所以难读，是由于时代悬隔，与现代文字差别太大。解决这种问题的途径之一，是尽可能蒐集有关材料，辗转对比，以求了解当时文例，对之作出较为准确的读释。本文试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这样的方法有其效用。

这类文句最易解的见于生尊（《殷周金文集成》6001）：

用乡（飨）出入吏（使）人

是说用该器款待受派出入的使者。派遣使人的是周王，而“出入”是出入王朝，所以宅簋云：

用乡（飨）王出入

“王出入”是王所派出入朝廷的使人，并不是王亲自出入。

卫鼎（《集成》2733）的文句增长一些：

乃用乡（飨）王出入吏（使）人眔（暨）多朋友

“多朋友”指器主的同僚而言。

伯密父鼎（《集成》2487）文句有所不同，把“出入”换成“逆造”：

用乡（飨）王逆舟（造）吏（使）人

前人早已指出，《说文》“造”字古文作“艁”，“舟”古音章母幽部，与“造”从母幽部相近。“逆”训反而“造”训至，故“逆造”意即往反，和“出入”是同义词。

这样，我们也就懂得了簋（《集成》3731）的：

用乡（飨）王逆舟（造）吏（使）

和伯者父簋（《集成》3748）的：

用乡（飨）王逆（造）

一个特例是《集成》3747仲爯父簋，其铭文说：

用乡（飨）王逆

“”字从“侃”省声[注1裘锡圭：《释“衍”、“侃”》，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所、中国文字学会《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92年。]，即《说文》“”字，云“过也”，而“过”，《吕氏春秋·异宝》注：“犹至也。”因此，“逆”义同于“逆造”。

总之，上述“出入”、“逆造”、“逆”等都是指人而言，即王的使者。[注2参看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第135页，中华书局，1997年。]

与此相似，又有诸侯国的器铭，其所指不是王的使人而是国君的使人，如叔父卣（《集成》5428~5429）：

用乡（飨）氒（厥）辟軧侯逆（造）出入吏（使）人

连用“逆造出入”，其实是一个意思。

根据上面的讨论，便可以读通长期没有完全了解的作册麦四器铭文。

出现于清代的麦所作四器，见《集成》2706（方鼎），6015（尊）、9451（盉）、9893（古彝）。其中方彝铭云：

用井（邢）侯出入（将）令（命）

“”字据毛公鼎等读为“瓒”，在此当以音通为“馔”，《说文》：“具食也”，与“飨”意义接近。“”读为“将”[注3李守奎：《楚文字编》，第11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将命之人即为使人，传达国君命令。

麦尊则文句复沓：

用（馔）侯逆舟（造），（将）明令（命），唯天子休于麦辟侯之年铸，孙孙子子其永亡冬（终），用（造）（省）妥（绥）多友，享（奔）走令（命）

后段“造”意为诣，“省”意为察，“绥”训为安。“多友”和卫鼎“多朋友”一样，指器主的同僚。“享奔走命”句似《尚书·康诰》“享明乃服命”，意思是享有国君命其奔走服事的职位。

麦盉云：

用从井（邢）侯征事，用（奔）徒（走）夙夕，（馔）御事

“征”训为行，不一定指征伐。铭文是说作册麦随国君出行，所以没有国君派遣使人的问题，只说“馔御事”，“御事”即邢侯左右用事的臣子，实际上等于麦方鼎所云：

用从井（邢）侯征事，用乡（飨）多尞（僚）友

只是用词有别而已。这里的“多僚友”，和盉铭的“御事”所指乃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