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好古文字的英語系教授──側寫吳匡先生(蔡哲茂)
去年的八月廿五日,吳匡先生走過他人生的第一百零一年,溘然逝世,我自一九七五年認識他以來,迄今超過四十年。我們年紀相差三十多歲,也可以說是忘年之交。回憶前塵往事,吳老的音容笑貌,為人處世,彷彿還在眼前。在此希望能從一些漸漸稀薄的回憶,撰寫成文,以為紀念。
緣起金先生
我與吳匡先生的故事,與先師金祥恆先生可說密不可分。其實吳老與金先生相識甚早,吳老曾告訴我,他是在戴君仁先生的家裡,認識了先師金祥恆先生。這段往事遠在國府遷臺之前,非常久遠。
二人後因同為古文字愛好者,而為莫逆之交。我初識吳匡先生,是在臺大攻讀碩士班時期,因吳匡先生常與先師往來論學,因而結識。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吳匡先生雖非文史本科系出身,卻對古文字有著超乎常人的熱情,與金先生論學時,眉飛色舞,言之不足,舞之蹈之,其一腔熱情,可比赤子。
我在碩士畢業後,東遊扶桑,幾年後自日本返國後,也經常與先師到吳匡先生的住處論學。吳匡先生當時的地址,座落在教授雲集的麗水街、青田街間的師大宿舍。踏入吳老的住處,一定會對書架上及書桌上,甚至滿地堆積的各色文史書籍感到印象深刻,今日我依然記得有《Newsweek》、《Times》與《傳記文學》,可見吳老學養中西兼通,能暢談古文字,亦能會通西方潮流時事。並非活在象牙塔上不食人間煙火,或食古不化的冬烘先生。
先師金祥恆先生曾提醒我,雖然吳老非中文本科出身,然其能從西方語言學的角度出發,看出嫻熟舊學者所不見的若干問題。吳先生年輕的時候曾有一年,師大派吳匡先生赴美交流,與語言學大師李方桂教授、喬姆斯基教授(Chomsky)往來,相信吳老是在那時,開拓了其訓詁聲韻的種種眼界與思維。
後來,我與吳匡先生時常往來論學,交換各種考釋文字的心得想法。吳匡先生也不吝藏私,除了口述外,還大方將某些古文字考釋筆記供我影印研讀。雖然吳老在《大陸雜誌》、《書目季刊》發表了不少考釋古文字的文章,但沒發表的筆記還是很多,多是一兩點的新奇發想,甚至沒有筆記,只有口頭閒聊。而後我與吳老閒談,徵得同意後,增補了一些意見,撰成論文,陸陸續續發表在一些相關刊物。最後一篇是解讀青銅器「耳尊」上的一個怪字,投稿到《中國文字學報》。遺憾的是,在付梓之前,吳老竟已逝世,無緣得見。
我與金先生、吳匡先生一同論學的時間持續了約一年,如同往常一樣,吳老先生等著先師來聊聊古文字,然而電話響起,卻是我所帶給他的金先生車禍過世噩耗。當天我便帶著吳老一同前往先師住處弔唁,金師母表現得哀而不傷,沉著堅毅,雖心有哀痛,但言談間卻大有看淡生死離別之意。金先生過世後,一直到金師母離世,二十多年間,因金師母已從溫州街搬到基隆路上,每年大年初一吳老都要我帶著他去拜訪師母。吳老對金先生的情誼,二十多年間未曾間斷,令我分外懷念。
吳老的人格與其人間緣份
認識吳老的人,對吳老的印象一定是相同的,那便是隨和且交游甚廣。記得二十年前,吳先生八十大壽,朋友多人群聚仁愛路遠東百貨的頂樓餐廳,席開三、四桌,已故的師大國文系陳新雄教授還親書賀辭,說吳先生「振奇人也」。陳教授為甚麼用古人說劉鶚的「鐵雲振奇人也」來描寫吳匡先生,這是有道理的。
吳先生在抗戰結束後,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六,從上海搭船到台灣。但船走了一半路,二二八事變發生,船又開回上海,一直到事變結束才再開到基隆下船。吳先生任教於師大英文系,但到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退台灣,帶來不少流亡人士。為了安插這些人員,系主任只好不續聘吳先生,因此,吳先生轉至台北工專任教,也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楊景邁先生(楊先生所著《英語正則》,是我們高中學生必讀的一本課外名著)。
後來梁實秋先生任系主任,又再把吳先生請回師大英語系任教。有一次和吳先生、楊先生一齊在師大附近餐館用餐,楊先生不斷稱吳先生「大哥」。當時我隨侍在側,可以感覺到楊先生對吳老的敬重與深厚情誼。
吳匡先生是教授,而楊先生亦是教授,以地位論,應是對等的,為何楊先生以「大哥」稱之且如此敬重?這個問題,後來在吳老的喪禮上,由其義子楊世平報告吳先生一生的行誼,才知道答案。
因為楊先生對吳老的聰明才智極為佩服,甚至以百萬人才智之首譽之,推崇備至。吳先生來台的早期,因其單身,楊先生經常請吳老在他家用餐,不僅包下了吳老的中餐、晚餐,甚至由於單身宿舍的浴室簡陋不便,吳老連沐浴都在楊先生家。而楊太太也將吳先生換洗的衣褲洗好,以待他次回更換。像這樣的情誼,世間少有,也顯示出楊先生對吳老的照顧,甚至由於吳先生長期未婚無嗣,便將自己的兒子認吳先生為義父。
寧波同鄉裘錫圭
除了在臺灣這裡有貴人相助外,在中國大陸,吳老也不乏善緣。二十多年前,吳先生到北京訪友,順道去北大找當年西南聯大的學弟,後來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季鎮淮先生。
之後,他也拜訪了住在暢春園的裘錫圭先生,兩人都是寧波同鄉,一見如故。後來裘先生到台大講學,吳先生也親至台大校園,聆聽裘先生講述古文字。以輩份論,吳老大裘先生十餘歲,但吳老不僅虛心求教,甚至還請裘先生吃飯。
吳先生在退休之後,經常有一些打麻將的牌友,其中包括了前台北商務印書館的經理張連生。吳老時常說他考釋古文字,就像打麻將一樣,大概吳先生考證了一個古文字,就好像胡了痲將一樣痛快。吳先生知道裘先生不用電腦,因此請張連生先生送一套劉殿爵主編的古書檢索的工具書給裘先生,足見吳老對學者的敬重、同鄉的情誼。
古文字學界的友人
吳老告訴我,他是「水利工程系」畢業的,不過從他對古文字的熱愛,實在很難想像早年竟是就讀理工科系的人。
吳老在清華讀到二年級時,因抗戰而隨同師生轉至雲南,在西南聯大畢業。在清華大學的校友相關照片集裡,還能看到吳先生和同學們,一身軍人打扮的合照。
他說當時從長沙走路到雲南昆明,此一偉業,吳老說起總是十分得意。而對後生晚輩來說,這旅程實為一趟艱辛又奇幻的際遇。為什麼奇幻呢?因為吳先生在西南聯大時曾與聞一多見面,又曾與陳夢家一齊看過電影,而兩人在今日,都可以說是教科書級別的大學者。
出於對古文字的熱情,吳老的友人多是研究古文字的學者,除了業師金先生之外,如史語所前輩周法高先生、李孝定先生與張秉權先生,都是古文字研究的大學者。
記得有一次,他約了周先生到台北衡陽路的某咖啡廳喝咖啡,吳先生帶著我去,而周先生當時已有心臟病,他的家人也請了一位學生作陪。閒聊中,吳先生經常調侃周先生,而周先生也是笑笑的,看來兩人的交情匪淺。周先生談到他的<上古音表>曾被李學勤引用,讓周先生頗為得意。幾年後,後來周先生病故,史語所在五樓演講廳舉辦了追思會,前一天剛好颱風過境,但出席的人仍不少。
周先生的女兒周世箴教授代表家屬答禮,她首先對史語所的同仁,在此颱風天仍出席追思會表示感謝。讓我想起,東京大學的老師平山久雄先生,有一次來台灣參加研討會,又造訪故宮附近的博物館,我陪同前往,他在和我閒聊中談到周先生有一次帶著女兒到東京訪問,周世箴在應對進退,中規中矩,真是大家閨秀。
看她在追思會中的一言一語,令我想起平山先生的讚嘆話語。而吳先生說,他曾向周世箴說:「你的指導教授不如你爸爸。」這也說明吳先生對周先生學問是很欽佩推崇的。
命同華蓋
人間緣份除了友情,也有愛情。但吳先生一生沒結過婚,我曾經很好奇的問過他為何從不找個對象。他回答說,小時候他的父親曾經找人給他算過命,算命師一算說是華蓋命。華蓋是和尚,而他表示自己也跟和尚差不多。
記得二十多年前,有一位李實先生,在業師金先生逝世之後,找我和吳先生及史語所的杜正勝先生吃飯。雖然僅是一般餐館,但李先生表現出對研究古文字及古代史研究者崇敬之意。李實先生在我在台大就讀碩士課程時,經常來金先生的研究室影印甲骨文資料,後來著有《由甲骨文詮釋三代科技、財經與管理》一書。他和大陸的同名同姓的李實先生著有《甲骨文字考釋》與《甲骨文字叢考》,二人俱為甲骨文之愛好者,但非同一人。
後來,我和吳先生及台大考古系的黃士強先生在師大附近的餐館用餐遇到李實先生。李先生在知道吳先生是單身時,堅持要替吳先生找個老伴,不管吳先生怎麼拒絕,他表示一定要介紹雙方認識。黃士強先生知道吳先生婉拒之意,就問李先生說:「你要介紹的這位擺夷姑娘今年幾歲?」他回答說:「六十多歲。」黃先生說:「太老了,我們吳先生今年才十八歲。」推敲黃先生的語意,吳老雖然外表上是個老人,但他的精神年齡永遠是十八歲。因這番巧妙的言辭,李實先生才知難而退。
這一段故事由於我在座,實際上是非常爆笑的,礙於文才,所能呈現的不過十分之一。但令人遺憾的是,幾年後,李實先生在有一次他到台南成大去向某校院長祝壽北返時,因坐錯火車而跳車意外身亡,聽說火車站台鐵的員工還以為他是自殺身亡,後來他兒子才從美國回來處理父親的後事,並把中風的母親帶到美國照顧。
不知老之將至
吳老雖然精神永遠是十八歲,但歲月還是慢慢流逝著,七十、八十、九十以至於一百歲,時間一晃眼四十年就過去了。
回想起吳老晚年這段期間,吳老經常在師大附近巷弄內的餐廳「爾雅」用中餐,因為是常客的關係,老闆娘總會特價招待吳老。而我也常在每週五下課後到「爾雅」與吳老用餐,吃完飯之後就一起走遍舊書店與出售大陸出版品的書店,其中最常徘徊的就是舊香居。吳老也常順手購入一兩本,帶回寓所研讀。某次吳老從書店架上抽下一本小書,是介紹語言學家呂叔湘生平的,他指著書便對我說:「這是我中學老師。」後查呂叔湘曾於蘇州中學任教,而吳老曾在蘇州中學讀書一年,而後才轉去上海完成中學學業,所謂薪火相傳,約莫如是。
自宅、爾雅與舊書店,構成了吳老晚年規律的人生風景。吳老性格平易近人,沒有什麼脾氣,因此與吳老走在巷弄裡,每隔幾步,常有賣餐飲的商家向吳老打招呼。但我問吳老知不知道彼人是誰,吳老總是笑呵呵地說:「不記得了。」
我有時會帶吳老到麗水街的餐廳用餐,一位年紀較大的服務生總是不厭其煩地攙扶吳老到店門口送別。後來才知道這名服務生曾任職於知名餐館寧福樓,吳老常與朋友在那裡聚餐,因而結識。吳老和善的個性,結識從不分三教九流,曾有人寫到,吳老是麗水街、師大路的一景,久居當地者,幾乎沒有不認識吳老的。
吳老和善且樂觀,甚至有「不知老之將至」的氣慨。某次在爾雅吃飯,我與師大英語系退休的楊教授向吳老提議佩戴防走失手環,竟遭吳老拒絕。當近百歲的吳老說出「我沒那麼老」而拒戴手環時,實在令人為之絕倒。
聽楊教授說,吳老臨終前預感自己即將離去,請楊教授代為處理後事,將身外之物及存款一律捐給師大。吳老應是感念師大數十年的照顧,遂將悉數捐給師大,以為報答。
綜觀吳先生的一生,他生活規律,對人謙恭有禮,淡泊簡樸,衣著整潔,時常看到他穿西裝用餐,與人為善,深得同儕及晚輩的尊敬與愛戴,而吳先生能享百歲的高壽也就是他的福報。
本文刊於台灣師範大學中文系《中國語文》學報,總734期(2018年8月),頁4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