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盤庚》文辭與出土文獻互說四則
薛培武 吉林大學古籍所碩士研究生
甫讀《尚書》，對其中的文辭略有所思，敢展布於下，求教于方家。
《尚書·盤庚》：“予念我先神后之勞爾先，于丕克羞爾，用懷爾然 ”
關於‘羞’字，僞孔傳曰：‘言我亦法湯，大能進勞汝，以義懷汝心，而汝違我，是汝反先人 ’，雖然增字解經，不知所云，但是似乎是訓‘羞’為‘進’，王先謙從之[1]。屈氏《尚書集釋》引蔡氏集傳云‘養也’，且以為‘羞’的‘養’意乃由‘進食’引申[2]。《尚書校釋譯論》亦以‘養’意為說[3]。
今按，‘羞’當讀為‘柔’。羞，心母幽部字，柔，日母幽部字，例得相通。《清華簡·殷高宗問於三壽》簡18‘恤遠而謀親，喜神而䐓人，是名曰仁’，整理者讀‘䐓’為‘憂’，陳偉先生將‘䐓’讀為‘擾’[4]，黃杰先生認為字可徑直讀為‘柔’[5]，黃先生之說可從。楚簡中的‘䐓’字或從之得聲之字，常用為‘羞’字，上引黃說亦提及，如《上博簡·周易》簡28對應今本‘或承其羞’中的‘羞’字，簡文作‘䐓/心’。文獻中多見‘柔民’的說法，《國語·齊語》‘寬惠柔民，弗若也’，《國語·晉語》‘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和’亦可單獨施用于人民，如《左傳·隱公四年》‘臣聞以德和民，不聞以亂’，故‘柔和’也即同義連用也。魏宜輝先生將《王孫遺者鐘》裡面的‘和溺民人’讀為‘和柔民人’，可參看[6]。又如金文中常見的‘柔遠能邇’之‘柔’。總之，‘羞’讀為‘柔’是沒有障礙的。懷，安也，與‘柔’意近。‘羞（柔）爾’與‘懷爾’是並列的結構。文獻中多見‘懷柔’一詞，如《詩·周頌·時邁》‘懷柔百神，及河喬嶽，允王維后’，《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等。
《尚書·盤庚》“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衆”
‘相’，傳統解釋為‘助’，用在盤庚對邦伯（上對下）等的誥辭中，頗為無理（金文常見的‘助’，皆為下對上）。‘相’有治理之義，《左傳·昭公九年》‘陳，水屬也；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杜註：‘相，治也’。‘簡’亦有治理之義，如《大克鼎》的‘諫（簡）乂王家’即同于《康鼎》的‘死（尸）司王家’，又如《大盂鼎》的‘敏朝夕入諫（簡）’‘敏諫（簡）罰訟’，所以‘簡相’似為同意連用的關係。‘念敬’或當讀為‘虔敬’，《說文》‘虔，讀若矜’，《史記·衛世家》‘出公季父黔攻出公子而自立，是為悼公’《索引》引《世本》悼公名‘黔’作‘虔’[7]，矜與念同從今聲。 《郳公韋/皮父鎛》‘敬監祼祀’，李家浩先生讀爲‘敬虔祼祀’[8] 。《清華簡·厚父》12簡‘天今/見司民’之‘今/見’，整理者認爲從今聲從見，讀爲‘監’[9] ，是也。 是今聲字與‘虔’可轉通也。
《尚書·盤庚》“今予命汝，一無起穢以自臭”
吳氏《尚書故》解‘一’為‘皆’也，頗為卓識。《尚書校釋譯論》從之，并說“無，同‘毋’，不要”，是也。這樣的句法又見于《清華簡·尹至》簡5“（湯）自西翦西邑夏，戡其有夏。夏播民入于水曰‘戰’，帝曰‘一勿遺’”[10]，亦可證《譯論》將‘無’讀為‘毋’的正確性。《六年琱生簋》‘今余既一名典，獻伯氏[11]’也是類似的用法。
《尚書·盤庚》“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
這種動詞用法的‘地’相當於‘居’、‘擁有’。尚見于《清華簡·系年》簡116的‘地咸陽’，《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雑占》‘必得而地之’‘有赤云入日月暈中，既赤，大勝，地之’，《左傳·襄公十三年》的‘弗地曰入’[12]。《戰國策·東周策·周最問金投章》‘秦地天下之半也，制齊、楚、三晉之命也’中的‘地’亦是相同的用法。今尋得此《盤庚》中的‘地’之動詞用法，既知此種用法的‘地’來源甚早。
參考文獻；
[1]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454頁，中華書局：2011年9月。
[2]屈萬里：尚書集釋，92頁，中西書局：2014年8月。
[3]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912頁，中華書局：2005年4月。
[4]陳偉：讀《清華竹簡（伍）》札記（續），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92
[5]簡帛論壇：清華伍《殷高宗問於三壽》初讀，21樓。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249&fpage=2&page=1
[6]魏宜輝：金文新釋（四題），246-247頁，古文字研究第30輯，中華書局：2014年9月。魏先生的讀法目前來說是較好的一種。我們有一個意見認為，從弓之‘溺’（除去水形）乃‘弓調矢直’之‘調’的本字，在此基礎上讀為“和調民人”或者“和修民人”，俟后考。
[7]趙生群等：史記（修訂本），1939頁，中華書局：2014年8月。
[8]李家浩：郳公韋/皮父鎛銘文補釋，出土文獻第6輯，中西書局：2015年4月。
[9]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115-116頁，中西書局：2015年4月。
[10]袁金平：從《尹至》篇‘播’字的討論談文義對文字考釋的重要性，出土文獻第5輯，中西書局：2014年10月。
[11]單育辰師：琱生三器的再研究，見：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2015年8月，吉林，長春。
[12]張富海：說清華簡《系年》之‘禠’及其他，388頁，古文字研究第30輯，中華書局：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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