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殷卜辭的“隱”字[蔡哲茂]
蔡哲茂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摘要:殷卜辭中有「」字,見於《彙編》385組,其辭為:「。」此字有朝左與朝右兩種形體,朝右者見於《醉古集》27+《乙補》440,其辭云:「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此字歷來考釋者如商承祚將「」、「」與「」都歸在「夙」字下。于省吾《殷契駢支》把三字都認為是「臽」之初文。《甲骨文編》4477號有「」字,與「」字歸為一類,《新甲骨文編》附錄0091把「」去掉,卻把「」(懷1386)與「」字併為一類。《甲骨文字編》把「」字與「」(花東010)「」(花東490)相混。而最近單育辰撰文釋「」為「厄」,並認為上述三字與張口跽坐之「」不同。本文依據《說文》及傳世戰國文字和出土簡帛文獻,考訂「」字既非「夙」字,又非「臽」字,而應該是「隱」字。
關鍵詞:卜辭、隱、逃臣、舟
殷卜辭中有「」字,見於《彙編》385組,其辭為:「。」此字有朝左與朝右兩種形體,朝右者見於《醉古集》27+《乙補》440,其辭如下:
戊辰卜,韋:來甲戌其雨。
疾。
貞:王弗疾。
癸酉卜,亘貞:臣得。
癸酉卜,亘貞:臣不其得。
王曰:其得,隹甲乙。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旬ㄓ五日丁亥,十二月。
此字歷來考釋者如商承祚將「」、「」與「」都歸在「夙」字下。于省吾《殷契駢支》把三字都認為是「臽」之初文。《甲骨文編》4477號有「」字,與「」字歸為一類,《新甲骨文編》附錄0091把「」去掉,卻把「」(懷1386)與「」字併為一類。《甲骨文字編》把「」字與「」(花東010)「」(花東490)相混。《新甲骨文編》修訂本補充了花東450,並糾正了舊版所錄合33374為合22374,然而新、舊版都誤錄了懷1368的「孚」字。而最近單育辰撰文釋「」為「厄」,並認為上述三字與張口跽坐之「」不同;其根據合33189與合33190之同文關係,得知張口之「」與「」不是一字,且「」、「」是「」之別體。
「」與「」並非同一字,此張玉金已撰文辨明。而張文發表後,劉桓亦針對此二字撰文贊成張玉金將二字分別之說。雖然二人對「」、「」諸字並沒有比較好的解釋,但經過兩篇文章的對字形的辨析,已可明白「」、「」並非同字。
本文依據《說文》及傳世戰國文字和出土簡帛文獻,考訂「」字既非「夙」字,又非「臽」字,而應該是「隱」字。
現再將其此字其他詞例羅列如下:
甲寅卜,臣子來螾。
又刀妣庚勺不。
延。
□酉卜三(气)爿妣庚。
貞:臣子。
辛酉卜,又妣庚。
辛酉卜貞:气爿妣庚。亡大。
亡疾。
貞:子啟亡疾,隹咎。 《彙編》385(圖五)
丁卯卜:子其入學,若永?用。一二三
丁卯卜:子其入學,若永?用。四五六 《花東》450(圖六)
合3389、合3390與合4006當中的「」可能是人名。花東另兩條卜辭:花010、490有類似此字的兩個字,是「孚」字而非「隱」字。較早期的島邦男極具卓識,仔細地將這幾個字分開。在其著作《殷墟卜辭綜類》頁42,不但將「」、「」兩字分開,更將《乙編》成直角的「」另立一條。不過筆者以為,「」、「」乃同一個字。其後《類纂》於116頁下將「」、「」兩字合併為一條,認為是同一個字,並將「」字分開,另立一條。姑且不論考定孰是孰非,合33190以及合33189兩者合集將其排列在一起,視為同文例,但類纂將同文例的兩條分開視為兩字,似可商榷。
關於此字的考釋,于省吾先生最早,見於《殷契駢枝》中〈釋臽〉:
象人跽於坎中,即「臽」字。其作「」、「」者,坎在側與在下一也。……其坎較淺者,陷人非如陷獸之深也。……要之「」、「」、「」均為臽之初文。
其後胡厚宣先生亦釋為「臽」,其說如下:
這是一版大龜腹甲,頭部在左右兩邊對貞,有正反面的兩條卜辭,都占卜了兩次。84辭(「癸酉卜,亘貞:臣得。王曰:其得,隹甲乙。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旬ㄓ五日丁亥,十二月。」)在右,占正面,大意說,殷武丁某年十二月癸酉日占卜,貞人亘問卦,問臣奴能夠抓得住嗎。85辭(「癸酉卜,亘貞:臣不其得。」)在左,占反面,大意說,癸酉日占卜,貞人亘問卦,問臣奴不會抓得住吧。既卜之後,商王視察了卜兆,決定說,臣奴要在甲乙的日子才能抓住。在癸酉日占卜以後的第二天甲戌,臣奴乘船渡河,倉促之間陷在河裡,好久也沒有人報告,這樣耽誤了他逃亡的行程,到第十五天丁亥,就把他抓住了。因為占驗都是正面肯定之辭,所以就記在前一辭的後邊。
胡氏的文字中指出「甲戌臣涉,舟延弗告」意即「臣奴乘船渡河,倉促之間陷在河裡」,由此可知胡厚宣採納了于省吾的意見,認為此字是「臽」。不過,于先生在《甲骨文字釋林》中秉持「寧缺毋濫」的精神刪去此一部分,但詁林卻還是沿用了這個意見。
附帶一提,《醉古》27+《乙補》440中的「舟延」為甲骨文中僅見一例。古時河川渡口或設有掌渡之人,若欲渡河,尚須得到這些掌渡之人的幫忙。如《史記‧項羽本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可見秦漢時渡口的船受亭長管制。又《列子‧說符》:「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可推斷商周以來,渡口擺渡的船夫應多為官方所設,後代才漸漸出現以營利為主的船夫。
筆者以為「」這個字形很有可能就是《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7.7:「世亡(隱)德」的「」,《郭店楚簡》將此字形釋為「隱」:「从聲,亦通作『隱』。」按:《說文》有「」字,釋云:「匿也。象曲隱蔽形。」段注:「匿者,亡也。曲見辵部,隱避見阜部,象逃亡者,自藏之狀也。」推測甲骨文的「」為人隱蔽之形,至戰國時期加「心」旁,意符「卩」消失。傳世的戰國文字中也有此字,杜從古《集篆古文韻海》「隱」字條下有一體作「」,人形已從跪坐改為站立,但應為一字,正與甲骨文字相合。再從辭例上來看,字又與同版「見」字似有對貞關係,甲骨文的「見」字多作「現」讀,「現」與「隱」為反義詞。
戰國文字中也有隱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孔子詩論》簡1「孔子曰:『詩亡志,樂無情,文無(隱)言。』」簡20「民眚古然,其志必又以俞也。」當中「」字李學勤率先釋為「隱」字,他說:
「隱」這個字,跟據《說文》是從「」聲,而「」又從「」聲。簡文的字把「」變成了「」,只是改了聲符。「」字的上半部,本作兩個小圈圈,可隸寫為「」或「ㄙㄙ」,根據郭忠恕《汗簡》等書,是「鄰」字的古文。這字的古音在來母真部。「」字是影母文部字。大家知道,來母或明母文部字,每每和喉音曉、匣、影一系同韻的字相關。……所以「」字既可以借為來母文部的「吝」,也就可以和影母文部的「」相通了。
古書中如《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提到「言行不類,終始相悖,陰陽克易,外內不合,雖有隱節見行,曰非誠質者也。」以「隱」、「見」二字同終始、陰陽、外內一樣視作反義詞。現在口語中有「若隱若現」一成語,亦以兩者為反義詞。故「」可作釋作「隱」,此亦可作為一旁證。
裘錫圭認為:「『』除了是『匚』的省形外,也許又可以用來表示可起隱蔽作用的曲隅、角落,所以又有『隱』音,待考。」「」與「匚」做為形符可通用,前賢已有說明,如裘文所引施謝捷文章已經詳細說明「委」、「區」、「匽」等字在甲骨文、金文中都有从「」與「匚」不同的寫法。
然而甲骨文未見有「」單獨使用的例子,筆者以為「」字為純為象意字,用以表示隱藏的意義,缺少「卩」的「」字,是不能單獨存在而表示意義的。
最後,除《醉古》27+《乙補》440一版辭例較為完整,合3389、合3390與合4006出現的「」似為人名使用,待考。而《醉古》27+《乙補》440一版「舟延弗告」的說解,最早胡厚宣先生指出為逃臣乘舟陷在河中,之後歷來的考釋意見大抵都是跟從「臣逃亡陷於河被捕」的看法。如此字為「隱」字,那麼「甲戌臣涉,舟延弗告」的意義應該是說甲戌這天有奴隸涉水逃亡,渡口的舟人「延」出於某種原因,隱匿了奴隸逃亡之事沒有上告。
圖二 合3389 圖三 合3390
圖四 合4006
圖五 《彙編》385
圖六 《花東》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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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支持蔡說。陸宗達、王寧《因聲求義論》,《訓詁方法論》,第101頁:又如《說文十二下·乚部》,“乚,讀若隱。”乚,當隱匿、隱蔽講。隱是乚的後出字。《白虎通義》,“依,隱也。”是說衣服可以隱蔽身體。這個隱,就是乚。
(1)《白虎通義》,“衣,隱也。”抱歉,前一條“依”字打錯了。 (2) 壬戌卜:子耳鳴… ,亡至艱。子弜隱。用。(《花東》450)根據辭例內容,卜辭“隱”字或為忍耐的意思。因為,隱、忍上古音都在文部,相通。又,文獻中,忍耐或忍能(能忍)為習見連語。
「隱」字右旁去「心」的構形類似「爭」字(二人耦耕之象),乃是二人或左右二手共同操作工字尺之象,上手按壓,另手轉動方向,用以測量直角或其他角度。